饺桔德

赠我一枝绿。

三色花


我行走在人间。我是白色王国里被派到人间采集声音的官吏。

我走了很多的路,在路上遇到了许多个年。据说,年是人间里用来盛放声音的容器,大无边际。于是,我耐心地、一扇扇地将每个年的门打开,期待在那里能采集什么声音。

我听到,每个年里都装着无法细数、不可复刻的声音,这时我终于肯相信了——年是无边际的。而且永远不会失去秩序,永远不会失掉一隅。

我小心地在每个年里采走声音,有的是一条岔路,有的是一片螺壳里的水光,有的是一兜沉重的树荫。我把它们采来装在布袋里,带回我的王国,用来覆盖无边无际的静默。


我细致地在每个年里找寻、分辨,听清哪些声音值得被我采集回去。

我一路彳亍,一路采撷。但由于我向来只朝前看,没有发现我的布袋已经破损,我采集到的大部分的声音都被失落在了身后。而我用来装记忆的口袋只能承载两斤的重量。

两斤能有多少呢,所以我听见的声音很多,我落下的声音也很多。我一路采撷,一路落下。


但我一直把在第十六个年里遇到的一朵长在墙角的三色花收到我腰间用来储存记忆的布袋里,封好袋口小心保存着。

如今我回到我的王国,在深重的阒静里打开来看,才发现,里面除了三片没有颜色的花瓣之外,什么都没有。这时,我才恍惚发觉,好像我打开第十六个年的门走进去,就是为了听到它,就是为了听到它身上一点颜色都没有了的花瓣一样。

好像此行我什么都没有获得,什么都没有失去,好像除了它的三片没有颜色的花瓣之外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一样。



我听见它时,它正展着薄薄的花瓣,羞涩地将目光望进我的眼睛。


“你是来采集声音的,可我连一片声音也没有了。”


它对我说的话很怪异,如今我再去回忆它的声音时,脑中是没有的。它说它已经没有声音了,所以我听见的它的声音连同它已经失去的,在我的布袋里一并失去。

我的布袋里只有三片没有颜色的花瓣,它们相叠加,统共有两斤的重量。


我大概还记得它对我发出了什么已经失去声音的话语。

它说,我认识一个少年,一个热爱颂歌的少年。我知道我不是爱,也不是不爱,我只是想赞美。少年与歌啊,千百年来都在赞美。人们赞美他们的明丽,赞美他们的身上有草木之香,有生生不息的命运。而我也是赞美,赞美他的阴郁,赞美他的停息了的命运。

少年与歌啊,千百年来都热烈,千百年来都沉甸甸。



我问它听见了什么。


我听见了他的黄颜色的声音。他站在爬苔的颓垣败壁下将他曲折的心肠翻开,我听见,每一寸血肉都是欢快的节奏。那是多么快乐的少年呀,我几乎觉得我在翻飞着延展。他的快乐的声音透着明朗的气息扑进了我的身上。

他的黄色的声音被我贪婪地化作颜料,吮吸成了片片缤纷的花瓣。


我还听见了他的近乎癫狂的热烈。我听见了一团焰火,一团红色的焰火。他的狂热的颂歌几乎要烧毁了我。他虔诚地吐出身体里的火源,一堆一堆地跳脱出来,落下,不息不灭。火光堆成一座无虚缺的城堡。城堡一点一点野蛮地扩张,就要烧上我了。

我是情愿的。他明烈地发着火的红,却没有逼迫的炽热。我知道,即使蔓延给我,我也不会化成一搓死灰。


但我和他隔着颓圮的墙壁的记忆,他的火光永远漫不到我的脚下。


于是我听见了他的紫色的声音。那是凄厉的哀叹,这时的声音已经不再婉转。或者,我已经不再能听见他了。但他偶然抚过我的目光里有紫色的声音。那是他在叹他的将亡的命运。

他的脚步从不曾多陷一寸于我的身旁,甚至,他不曾认真倾听过我。我在开放的花瓣的颜色更加浓烈也不曾被他听见。但那又如何呢,我所有的颜色,所有的声音都从他的颂歌里来,他让我的盛放更加浓郁。他听不听得见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他的声音是要来便来的,于是要走便走。


他说他要死去了,谁愿为我颂歌呢。


他是对谁说的呢。是对墙上枯竭的苔,还是我。他没有声音了,他说他要死去的时候,他的声音便跟着死灭了,天地间再也响不起他的颂歌声了。所以他如何回答是苔还是我呢。

我单薄得无法去思考和纠缠不清,只觉得他最后的声音比紫色的歌唱更深沉。那样的歌哭把我满身的哀伤都引逗到无所遁形之处,我不能不把声音全都剜出来覆盖上他的身躯。


它讲这话时,身上装着的浓稠的黄、红与紫都急速地褪下。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声音是会枯萎的。它的黄、红与紫的声音连同少年的身躯,少年的颂歌,一起枯萎在城南的一面老墙底下。


“我已经没有声音了,我能让你采走什么呢。”

我躺在无声的、惨淡的白色空间里,看着一片白里附着的三片失去颜色的花瓣,想,如果我会颂歌,我要让只有黄与红的花蔓延到颓败的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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